程璠到的时候，司马珏还卧病在床，他眼下是真的病了。

“你是替谁来看我的？”司马珏脸色有些白，眉眼间颜色略深，怕是没有睡好。

“都有。”程璠道。

“既如此，我也不便接旨。”司马珏此刻心情低落，微微的有些抗拒即将发生的事情，即使他并不知道会有什么，但也能推测出的。

程璠否认道：“两位给的都不是什么旨意，陛下是叫我来探望你，御医是之前来过的，所开的方子由宫里出药材。殿下那边也是如此，不过他又说，变法之事本就急不得，如今大局已定，希望你不用太担忧。”

司马珏垂下眼眸，撑着身子做得更直些，想了想道：“我犹豫良多，也知道殿下如今虽需要我，也不得不暂且舍去我，但我也有私心，不太想就此被放逐了出去。”

程璠看着他，知道他还有话说。

司马珏咳嗽一声，看着他道：“可你该是最懂的，陛下这些年对殿下的厌弃，能有如今的局面完全是因为殿下暂且无错的缘故。而朝堂上明面上尚有党政，但在太子一事上多只顾及陛下的心思，不肯明说罢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会，忍不住叹息一声，“若真是舍弃了我，而能让殿下做太子，应当是代价最小的了。”

程璠忍住开口安慰的冲动，他也想就此脱口而出：陛下是绝不会舍弃你的。

从前的时候他一定会说。

但如今，他居然有些不敢保证。

司马珏使唤书童去拿他案上的奏章。他展开来给程璠去看，程璠接过，却合上并不去看。

司马珏解释道：“这不是呈送给陛下的，而是一份草稿，想要你帮忙呈送给殿下。“

程璠回道：“并非我不愿意看，而是事关殿下的另一个嘱托，若你有请奏的事情，直接呈送陛下安排，不用另外奏请于他。“

司马珏愣愣的听完，半响才轻声回应一声。

程璠看他略有失落的表情，安慰他道：“殿下始终是信任你的，你也要相信殿下。“

司马珏没再说话，在如今的局面下，他真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九月初，万物始有丰收之迹，太傅的茶也是恰到好处了。”

赵禛手指轻轻扣动桌面，附和着丝竹的节奏。

司马复啖笑不语，低头饮茶，偶尔抬头去侍者点茶的动作，距离与赵禛坐于庭院内临水品茶，还是他辞官归隐的时候，距今已近十年了。

“老臣的茶种了几年才成样子，让陛下见笑了。”

赵禛却不许他自谦，佯怒道：“欸，太傅说的哪里话，朕不说自己品茶无数，到底也是几十年浸淫其中，这茶好不好，朕还是有些判断的。何况这太傅亲自种出来的，其中心血谁也比不得。”

“既如此，还是谢过陛下抬爱。不过因这山清水秀，天下四海升平，才让这茶也好，水也清，才让老臣如此拙技，也得以在此献丑。”

赵禛看司马复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若是换了旁人这般恭维，赵禛自是不信，可这话从太傅口中说出，就不由得让他偏要去信。

“若不是见过太傅往日严厉，朕还真想不到竟有如此一日。朕在位这几十年间，每一日都殚精竭虑，到如今身体虚浮，还是太傅硬朗。有时候朕也羡慕你们，子孙满堂，见多识广，朕如今……”

说到此处，赵禛忽然伤感难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陛下！”丝竹声戛然而止。

司马复见状连忙起身，正要开口叫人来，却被赵禛抬手拦下。

“不碍事的，朕还没到那时候，太傅莫要紧张。”

司马复忍住疑虑，只能宽慰道：“陛下的身体关乎天下万民，还是应当多加保重才是，切莫徒增伤感了。”

“朕知道，朕知道。”

赵禛一连重复了几次“明白”，终于收拾好情绪，吩咐着一旁的内侍道：“好了，都停下吧，先退下。朕与太傅有话要说。”

“是。”众人领命退下。

赵禛立即换了姿态，正襟危坐。司马复也是静默不语，等着赵禛开口。

“此前朕昭告天下，命令大臣们均要上书陈述有关太子人选的建议，可满朝文武连旁支都选过，竟无一人选赵属。太傅以为何意？”

司马复思索片刻，方道：“老臣斗胆，敢问陛下，陛下要的是真回答，还是假回答？”

“自然是真回答，太傅无需疑虑，此刻仅天地与朕在听，事过之后，皆可全当叶上露水一般，了去无踪。”

“既如此，臣便直言不讳，其中缘由有二，一则早年陛下革去摄政王的皇嗣身份，前后种种，不由让天下人猜测，陛下已然厌弃摄政王。加上之后先后一事，天下人只当摄政王大势已去，如今暂且居于高位，也只是陛下仁慈。甚至……”

“甚至以为，朕留他在眼皮子底下，也不过方便控制，之后如何还不好说。”司马复未完的话，叫赵禛补全了。

“那么其二呢？”

“其二便是如今朝堂几经变故，早就不同以往平静，外患姑且平息了，内忧自然便要显露，如今变法，便是由此而生的。可就是因为摄政王如今掌握着变法一事，若真选其为太子，朝臣多有隐忧。”

赵禛叹息一声：“太傅知朕。”随后话锋一转，“那么太傅的意思呢？朕该如何决断？”

司马复却一反常态的摇头：“老臣并不能左右陛下决断，老臣再问陛下，陛下希望这大燕，以后当是何种模样？”

赵禛这次并未着急开口，而是真真实实的沉吟了许久，方点点头，道：“太傅，如今临近午膳，不如再陪朕一同用膳罢？”

司马复这才换上轻松的深情，拱手一拜：“既然陛下邀约，老臣自然奉陪。”

赵禛看他一眼，哈哈一笑：“太傅难得入宫一趟，不如陪朕多住几日。各处的贡品这几日陆续要到了，到时候宫中宴会许多，朕想陪你都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