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人与兽的距离(2 / 2)

我第一次发现杜阿姨哭,是在刘叔叔看仓库的小房里。杜阿姨带我到刘叔叔这里来玩,便把我放在院里。院子里有很多汽车轮胎,那是用旧的轮胎,大部分很整齐地码在院子里,还有几只散放在院子里,我就玩那些轮胎。我玩够玩累了,便走进刘叔叔的小房子里找杜阿姨。我看见刘叔叔用劲地抱着杜阿姨,杜阿姨的脸贴在刘叔叔的脸上,刘叔叔背对着我,那时我看见杜阿姨的眼里也正有两滴泪水滚落下来。那时杜阿姨闭着眼睛,浑身颤抖不止,我好像听到了杜阿姨牙齿打颤的声音。我呆立在那里好半晌,杜阿姨睁开眼睛,看到了我,她慌乱地推开刘叔叔,一下子抹去脸上的泪,弯腰抱起我。临出门时,回过头冲刘叔叔说了句:“我回去了,你想开些。”那是我见到杜阿姨第一次哭。

杜阿姨发现了我正在恐惧地望着她,没有急于去擦眼泪,而是叹了一口气,叨咕一声:“唉,都是苦命人啦!”我不明白杜阿姨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这样没精打采的日子又持续了几天,终于有一天,妈妈也不上班了,姐姐也不上学了。家里还来了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大家坐在一起的时候,曾说到过武斗和爷爷,我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和武斗和爷爷有什么关系。更多的时候一家人便都不说话,愣愣地相互瞅着。到我们家来的这些人中,有一个和母亲长得有些相像的女人。我见到那女人第一天时,母亲就抱着我让我叫她大姨,我就怯怯地叫了。大姨就把我抱在怀里,叹口很长很长的气。

此时母亲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大姨也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望一眼母亲,母亲的眼圈红了。我再望大姨,大姨的眼圈也红了。不一会儿,屋里所有女人的眼圈都红了。这时我抬头惘然回顾,看到了父亲,父亲苍白着脸,把头仰靠在椅子背上。这时我突然发现,父亲那身发白的军装上没有了领章和帽徽,在有领章和帽徽的地方,留下了三块深色,父亲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这时,姐姐媛朝牵着我的手,来到了她的房间里,那一年姐姐上三年级。在我的眼里,姐姐已经是个大人了。姐姐关上门,用眼睛盯着我半晌说:“小弟,姐姐走,你想不?”

“想。”我说。

这时我看见姐姐的眼圈也红了,她一把抱住我,狠狠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放开我又那么定定地瞅着我,最后说:

“姐姐要走了。”

“去哪儿?”我不知道姐姐还要出门,在我的印象里,姐姐从来也没有离开家。

“我和爸爸妈妈一起走,你跟大姨走。”姐姐说。

“我不和大姨走,和你走。”我执拗地说。

姐姐大人似的叹口气,便哭了,哭得嘤嘤的。半晌,姐姐媛朝止住了哭,抱着我的头带着哭音说:

“爸爸犯错误了,爸爸妈妈和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你小,让你跟大姨走。”

我不知道什么是犯错误,也不知道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但我却坚定地说:

“不。”

接下来那几天,家里一切都乱了。先是翻箱倒柜,再后来把箱子柜子里的东西打成包裹,拉到车站先托运走了。

临分别前的夜里,一家人都坐在了客厅里。父亲、母亲、姐姐和大姨,还有杜阿姨抱着我。父亲一句话也不说,我看见父亲闭着眼睛,头靠在椅背上。妈妈和大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我躺在杜阿姨的怀里,眼皮很沉,姐姐媛朝拉着我的手坐在杜阿姨身旁。这时我看见大姨的目光一会儿望一眼姐,一会儿望一眼我,大姨终于说:

“媛朝懂事了。”

这时我感到手背上热热潮潮的,我扭过头,看见姐姐正亲我的手背,姐姐的两眼里含着眼泪。在很多年以后,每当我思念远方姐姐的时候,怎么也忘不掉眼前这一幕。在我的记忆里,姐姐的形象定格了。可惜,当时我还没有真切地意识到,这样一别就是十几年。

后来我朦朦胧胧地在杜阿姨怀里睡着了,模糊中我觉得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夜里我几次在梦里醒来,都看见一屋子人仍那么坐着,灯光不明不暗地照着。姐姐媛朝一直抓着我的手歪靠在母亲的身上也睡着了。姐姐睡着的时候眼角上还挂着泪,梦中她仍在抽抽噎噎的。这时我就想起了姐姐白天对我说的话。我知道,姐姐和妈妈爸爸一道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想到这,鼻子一酸,泪水就流了出来,我抽抽噎噎的,不知不觉又睡去了。

天亮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去了火车站,这回是大姨抱着我,母亲领着姐姐,爸爸和杜阿姨的手里都提着东西。

后来,姐姐和爸爸妈妈一起上了一列火车。姐姐临出门时,又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里,姐姐的房间此时已经很乱了,只有一张光板床立在房间里。姐姐打开她的书包,从里面拿出她学习的课本递给我说:

“弟,你喜欢的书,姐送你了。”

我接过姐姐给我的书,我知道那书里有我喜欢的天安门彩色图画。我抱着姐姐给我的书。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保存着姐姐给我的当时编印的小学三年级课本。每当我思念姐姐的时候,我都要拿出姐姐送给我印有天安门图画的书一遍遍地看。以后的很多年里,我读过很多书,但从没有读姐姐送给我的那本书那么亲切。

列车“咣”的一声开动了,这时我听见姐姐媛朝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小弟——”母亲泪如雨下,她从车窗里伸出手似乎要把我抱住地那么张了一下,终于哽咽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钟山——”这时我看见父亲没有朝这里看,他在望着列车那一面窗。我终于觉得一家人真的远离我去了,我“哇”的一声哭了。大姨抱着我趔趄着向前跑了两步,这时姐姐和妈妈仍在喊着我:“小弟——”“钟山——”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那次和母亲一别竟是永别。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一张含泪苍白的面孔。我哭着喊着,列车无情地远去了,只留下岔路口亮起的红色信号灯。

送走妈妈姐姐和爸爸,大姨抱着我上了另一列火车。我仍哭着喊着,大姨就说:“钟山,别哭,咱们坐车追姐姐去。”我信了,我停止了哭闹。

送我和大姨时只有杜阿姨。杜阿姨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挺着一个臃肿的腰身,车上车下地递东西找座位。车要开时,杜阿姨下车了。杜阿姨望着我时,眼里含着泪,杜阿姨说:“苦命的一家哇。”

我说:“咱们一起找妈妈去。”

杜阿姨说:“姨不去了,姨看家。”

列车启动了,杜阿姨臃肿的腰身渐渐地在我的视线里模糊了,我看见杜阿姨在用衣角擦眼泪。

后来杜阿姨回了江西老家。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次使我们家发生的一切变故,都源于那次武斗。

那是一次震惊全国的武斗,造反派是红卫司令部,保皇派是红星司令部。两个司令部刚开始辩论,就武斗上了。

打了三天三夜不可开交,死了很多人,血流满了路面,那是一场巷战。后来部队出动了,指挥这次镇压武斗的是我父亲。我父亲调了两个团的兵力,起初是想阻止这次武斗。当部队开到交战双方中间时,双方都以为是冲自己来的,便一起冲部队开火了。一时间,部队两面受敌。部队战士没有接到开枪的命令,不敢还击,成片成片地被打死。在望远镜里看到眼前景象的父亲野性爆发,他冲身旁的一个参谋说:“开火。”部队便开火了。两个团的兵力,又是正规军,不到一个小时,便把两方面的组织打得七零八落。就在那次武斗中,红卫派的一个成员是当时中央首长的儿子,也被流弹击中。后来这事闹到了中央。中央为了防止更大的部队骚乱,便停了父亲的职,发配到新疆石河子一个农场改造,后来父亲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罪名。

其实,后来父亲有很多次机会从新疆回来,当调查历史时,因为我爷爷有那段不清不白的历史一次次搁浅了。从那时起,我父亲便恨我爷爷,恨我爷爷不清不白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