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匀歪着头靠着轮椅上，说话一字一句都很缓慢，他温声道：“可以的。”

兰璟看了看他，还是有些犹豫不定，“我、我先去问问医生……”他站起来正要去找医生，秦匀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突兀，兰璟停住了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他。秦匀的视线落在他的脸庞上，轻笑道：“小璟，你不是想要我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吗？多晒点太阳能加速我的病情，对你来说，明明是有好处的事情。”

兰璟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丈夫，若是几个月前，兰璟确实是会这样想，但知道了对方的心意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有办法再狠下心来，而且对方每一次发病他发现自己居然都是含着担忧的，甚至还在祈祷他度过难关……兰璟收回思绪，淡淡的道：“我现在不会这样想了。”

秦匀看着他，“为什么呢？是因为我是秦羽的父亲吗？他也许在离开前，有托你要好好照顾我？”

他难得用这样嘲弄的语气说话，兰璟抿了抿嘴唇，抬起脚步离开，去询问医生能不能让丈夫晒太阳。结果自然是不可以，但是这里的设施齐全，在兰璟的要求下，院子里很快搭出了宽大的遮阳板，足以将温热的阳光都挡住。

兰璟把丈夫推出屋子，八年多来他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心情居然有些复杂。轮椅是高科技的，推着一点都不累，但兰璟想到这也有可能是因为轮椅上坐着的男人并没有什么重量的缘故，心里又带了一点难过。

秦匀看到搭建的遮阳板，嘴角略微上扬，温声道：“现在居然担心我会死掉吗？明明……只要我死了，你就可以跟他在一起……”

兰璟道：“我们约定了等他回来，他还有四年或者六年回来，到时候我会跟你好好谈离婚的事情的，我希望你那时候也会放我离开。”他的语气平常，声音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

秦匀像是有些意外的样子，努力抬起手摆了摆，兰璟便停下了动作，一直保护着秦匀的那个机器人搬了一把舒适的椅子放在秦匀的面前，兰璟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

两个人的距离挨得并不远，但也不算太近，兰璟坐的有些拘束，头都别开了，眼神也落在不远处的树丛上。这里的氧气充足，空气中都泛着一股浅淡的花香味，只是闻着就让人心情要舒畅一些。秦匀看着他，缓缓的道：“你们已经约定好了？”

兰璟有些固执的道：“已经约定好了。”

“不介意他是我的儿子吗？他只是个复制品而已……”

的，并不带半点杀气，兰璟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努力保持着镇定，道：“你是正常人的话，你不会爱上我。”他咽了咽口水，看着秦匀，诉说着理由，“你那样有魅力，也许在二十出头就找到了一生的挚爱，正常的生下几个孩子，依然是商业上的奇迹，也许会上很多报纸的封面，是很多人梦想的对象，不会爱上我。”

他第一次当着男人的面承认对方爱他，这样的事都显得有些艰难，这段话也是在冲动之下说出口的，说完后兰璟就有些后悔。

不应该这样的，所有的假设对面前这个男人来说都太残忍，根本就不应该说出来。

秦匀听到他的话，脸上却没有半点被冒犯的样子，嘴角反而露出愉悦的笑容来，“是吗？”

兰璟有些紧张的点了点头。

空气中有些安静，隔了许久，秦匀才缓缓的道：“我却觉得，一定会是你呢。”

这次的散步即使有遮阳板阻挡了阳光，但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空气跟室内的到底还是有些差别，秦匀到了晚上身体又开始犯病。兰璟已经不知道他到底得了多少病症，大约身体里的器官都是被置换过的，那些排异的现象让他每天都要被注入大量的药水，而且论是进食还是排泄对他来说都是比痛苦的事情。兰璟是看着他犯病的，在用餐的时候，男人突然就喷出一大口血来，让大半精致的餐盘上都染上了艳红的颜色。

兰璟吓了一跳，脸色都变白了，缓了几秒钟才知道大声的叫着医生，而秦匀还对他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缓缓道：“抱歉，我努力忍了，但是没忍住……”他连说话的气息都不稳，每说出几个字就有暗沉的血液从嘴巴里流出来，整个模样看起来骇人极了。兰璟却不觉得害怕，只是担忧，他连忙道：“我知道，你别说话了，医生马上就来了……别说了……”他这次主动去握秦匀的手，枯柴一般的手指并不带多少温度，兰璟吓的浑身发软，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的生命居然是这么的脆弱。

医生一直在这套房子里待命，听到喊叫后就快速的跑了过来，兰璟原本要放开秦匀的，男人却不肯，似乎全身的力道都放在了握住兰璟的手掌上，眼神也期盼的看着他。这样的场景让兰璟根本没有办法离开，他跟着一起跑进了卧室里，看着男人被抱在急救床上，各种设施开始往他的身上导入着，近距离的观看只能让兰璟觉得心惊，那些秦匀将要品尝的痛楚他光是看一下就承受不住，脸色变得煞白，浑身也在颤抖。

秦匀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不安，缓缓的睁开眼眸，对着他笑了笑，“你先去休息吧。”他主动放开了手，兰璟站立不稳的跌坐在地上，额头汗水密布，抖着嘴唇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场面他明明司空见惯才对，甚至以前还会恶劣的期盼着男人赶紧死去，而现在他的内心却在祈祷男人挺过这一次难关。

急救措施进行了三个小时才结束，兰璟直到医生跟他说秦先生已经稳定下来了才回过神，身体却依然酸软力，等了好一会儿才能站起来。病床上的男人已经睡着了，但显然睡得并不安心，身体都微微蜷缩着，兰璟知道他是因为太痛苦了。

他不了解秦匀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痛楚，没有办法吃美味的食物，没有办法外出，即使有那么多的钱，对他来说依然没有太大的用处，他甚至连这套豪华的房子还有那精美的院子都没有办法享受，而死去却只要简单的一针安乐而已，他就可以完全的解脱。

为什么不选择死亡呢？

听到他的话，又努力多吃了几口，秦匀似乎笑了笑。吃过饭后，他突然道：“我从来没有进过你的卧室里，能带我去参观一下吗？”

他光是说出这句话都显得比的费力，如果再让他上二楼……但兰璟面对他的期盼，却根本没有办法拒绝。高大的机器人稳稳的将秦匀带上了二楼，兰璟推着他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这间房间很宽大，布置的也非常的舒适，放在最中间的是一张宽大的床，还有一个落地窗，窗口上摆着一束鲜艳的花朵，今天花匠送来的恰好是粉色的玫瑰。兰璟推着他慢慢的往里面走，秦匀睁大了眼眸一幕一幕的看着，隔了好一会儿才微笑道：“在这里住的好吗？”

前面八年都过得很不好，很气愤，根本就不愿意回到这里，但这几个月却越来越习惯住在这里了。兰璟不会将自己的全部想法都说出来，只简单的道：“挺好的。”

秦匀看到他床头柜上放着的相框，眼神中似乎透出向往的样子。兰璟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相框拿了过来放在他的面前。相框里的照片是兰璟十九岁的时候拍摄的，他获得了油画比赛的三等奖，摄影师单独给他拍了一张照片，当时还登上了报纸。其实兰璟并不喜欢把自己的照片放在报纸上暴露给别人看，他很不喜欢。

秦匀的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像是很有兴趣的样子，隔了许久，才温声道：“可以将它送给我吗？”

兰璟觉得这样的要求很别扭，可是面对面前的男人，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拒绝，他将相框放在男人的怀里，秦匀用枯柴一样的手指往相片上抚摸了一番，才轻笑道：“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是你的这张照片。”

兰璟愣了一下，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秦匀看着他，缓缓的道：“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呢……”

秦匀在三天后离开了人世，死在了手术台上，他将生命挣扎到了最后一刻，即使到了最后，他依然没有放弃。但是有时候挣扎的力道是那么的弱小，即使他努力想要抓住任何的生机，却还是没有办法将自己从泥沼里爬上岸。

兰璟听到这个消息，失魂落魄的走进了手术间里，这里有很多的仪器，整个屋子看起来冰冰凉凉的，走在里面，连脚底都能冒出一层寒意来。他愣愣的看着病床上的人，脸色已经是泛白的颜色，满头头发也全部都白了，寥落的跟枯草一般。他浑身几乎没有了血肉，只剩下一个骨架子，上面覆盖着一层皮肉而已，皱巴巴的，简直让人看了就感到恐惧。

兰璟并不恐惧，他甚至能从那骷髅一样的面容上看出几分安详来，他的心渐渐的往下沉，慢慢的视线越来越不清晰，等有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滴落，兰璟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秦匀去世的消息只有一家报纸刊登了而已，但是并没有刊登秦匀的照片，只登了兰璟的半张侧脸。秦匀的丧事办得并不豪华，甚至还算得上是简陋，给他陪葬的东西也很少，其中有一样，就是秦匀去世时压在枕头底下的兰璟的照片。

兰璟在秦匀的丧礼上第一次看到了秦老爷子，对方年龄还不到一百岁，所以看起来依然年轻，并没有什么老态龙钟的样子。他盯着兰璟上下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就是因为你，所以羽儿不能回来给他父亲送葬？”

兰璟并没有感到惊讶，秦羽求父亲放过兰璟的条件就是他在学成归来的时候，不能联络兰璟，也不能同他见面。兰璟以为秦老爷子会发脾气，对方却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没有再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