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层诏狱没什么稀奇的。因为看起来就是个正经的监牢,跟千户所的黑狱有些类似。长长的甬道,两边是牢房,顶上是通风口。有藤蔓一类的植物,从通风口处垂下,爬满了牢房的墙壁。就如那三个老者所说,第七层里空空如也,并没有任何人犯存在。许崇在这一层待了足足十五天。十五天,15点灵源!“约定的是三年。”“三年时间,便是千余灵源。”“远远不够啊……”“别说长生不老了,按照阴神一变就要50点灵源来看,千余灵源怕是连阳神九变都达不到。”“而就算能到阳神九变,够干什么?”许崇起身,毫不犹豫的朝着甬道尽头而去。那里,是通往第七层的入口。可能是因为在第六层待得够久,所以这一次,许崇没有任何失态,就置身在了第七层之中。如同地狱一般的场景,豁然印入眼帘!百来个平米的面积,火红岩浆缓缓流动,四块矗立着牢笼的岩石漂浮其上。炽热、干燥、压抑。只短短片刻,许崇就汗流浃背。而偏偏就是这种地狱般的环境,居然传出来一个慷慨激昂的声音。“小小诏狱火光亮。”“炽热红浆涌岩上。”“烈火烧尽人间物。”“唯我林某笑猖狂。”许崇心中一紧,警惕的看向声音来处。其中一个牢笼里,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和年龄的男子。男子背对着这边,看着牢笼外的岩浆,高声吟诵,怡然自得。不出意外,这个自称‘林某’的男子,就是窦子口中那个世间最危险的人了。“嗯,好诗,好诗啊,得记下来!”男子满意的砸吧砸吧嘴,转身寻找石块。这一转身,就看到了旋涡口处,站在岩浆之上的许崇。四目相对。短暂的沉默后,男子沉声道:“庆帝终于没有耐心了吗?”许崇没理会,只是保持着警惕的同时,目光游移,寻找第七层所存在的食物。他此次下诏狱并没有做多余的准备,进来这么多天,同样是靠着诏狱里的食物才活到现在。比如第一层的果蔬鱼虾,第四层的植物根茎,第五层的水草,第六层的藤蔓。没有这些东西,他一样得饿死在这里面。第七层的话……好像没有啊。许崇皱了皱眉。“也不是来杀我的?”男子呵呵一笑,“你走吧,我知道的东西全部都说了。”许崇没有理会,踩着岩浆走到最近的一个牢笼。第七层依旧对他没有限制,轻轻一推,牢笼的栅门就打开了。不过反馈回来湿滑柔软的手感,让许崇心中微动,凑得更近了一些。原来,牢笼的栏杆上,附着了一层薄薄的黑色植物,应该是某种藓类。不止栏杆,墙壁、地面,都有。很明显,这就是第七层诏狱唯一的食水来源了。许崇撕下来一块放到嘴里。刚一入口,剧烈的苦涩在舌尖爆发。仅是瞬间,整个面部都开始发麻。“呵呵,火藓有毒,不过并不会致死,你想靠着这个来自残打动我,有些过于天真。”男子不屑一笑,道:“我林狂被抓了二十多年,你们什么手段没对我用过?”许崇不予理会,自顾走进牢房,顺手还把门给带上。“哟呵,自囚于此?”林狂继续道,“准备靠时间来跟我拉关系,套我话吗?”“不怕告诉伱,这招也有人用过。”“只不过最狠的那个,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就跑了。”危不危险不知道,但话是真多。许崇沉默着,先是将石床上的火藓清理出来,堆放在床边,然后自顾自坐了上去。等面部的酥麻稍稍消退,又拾起一块火藓送入口中。苦还好,主要是这个涩,劲是真大。
>他怀疑自己要是连续吃上个二三两,都能自我麻醉了。“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就不听劝呢。”林狂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寻摸石块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他的这间牢房地面,早就没了任何火藓的存在。其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小字,都是涂改覆盖过的,凌乱不堪。片刻后,林狂写完,回到石床上躺下。如果许崇走近了看,会发现在林狂新写的蹩脚诗旁边,有四个苍劲的大字——神魂朝拜。“可惜,只剩一年多。”林狂看着牢房顶部,神色怅然,“应该没机会见了。”…………这天,楼有知班师回朝。百姓们交口称赞,夹道相迎。花瓣和红毯铺出十余里。毕竟,京城里也有曾经在天灾中活下来,而后翻身改命的人。在这些人的渲染下,朝廷赈灾变成了一件极为神圣的事情。连带着对赈济使也充满了敬重。自然而然的,就形成了这么个迎接赈济使回京的仪式。只不过这次好像有点儿不一样。那些官兵,怎么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甚至有些还在躲闪,畏惧?另外……离开京城的时候,应该不止这么点儿人吧?带着疑惑,百姓们目送首辅入宫面圣。半天后,这个疑惑得到了解释。雍州百姓投靠太平道,被首辅楼有知率军,全数斩杀!赈灾,变成了剿匪!一时间,满城欢迎,变成了满城唾骂。“整个雍州都投靠了反贼?这怎么可能?!”“我看啊,这是那奸臣编出来的谎话!”“谎话?那…那雍州人还活着?”“活着?怎么可能活着!”“你忘了,如果是真的剿匪,那赈灾粮食就根本没用,哪儿去了?”“——嘶!你是说,奸臣私吞了?”“仅仅是私吞的话就罢了,只怕,奸臣为了坐实雍州叛逆的罪名……是真的将他们都杀害了!”“刽子手!刽子手啊!!!”“我的祖籍就在雍州,雍州还有我的宗族亲人在……奸臣该死!”“……”或许是有人在暗中引导,或许没有。楼有知在民间的官声,仅仅用了半天就毁于一旦。起初人们还只是在私底下猜测,议论。即便是胆子大些敢四处嚷嚷的,也只是用奸臣二字代替。直到一条新的消息传开。‘前左都御史江之鸿,为此次雍州反叛的罪魁祸首,被首辅楼有知于雍州捉拿,就地凌迟处死’。对此,百姓们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朝堂上的事情偶尔也是会流传出来的。而江之鸿这种官场铁头,自然是频频占据C位。时间一长,在所有人眼里,江之鸿就是大庆的第一好官。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哪怕是再大的官,有任何违法乱纪的行为,都是一本参过去,毫不含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背叛朝廷,还连带着整个雍州一起背叛?用脚指头想,这都不可能。于是,私底下的民怨变成了明面上的民愤。百姓们呼朋唤友,大声痛斥者当朝首辅,言其利欲熏心,罪恶滔天。就连奸臣二字,都被直接换成了奸相、楼奸。一脸持续数日,都没有半点儿消停的迹象。血衣卫总衙后院。楼有知跟窦天渊于池塘边并排而立。“陛下真是好狠的手段。”窦天渊的语气有些心灰意冷,“先是借你之手,屠杀数百万,而后借我之手,除掉安国公阖族,现在又要借着百姓的手对付你了……一环扣一环,一招接一招,呵呵。”“在雍州之时我就已经料到了。”楼有知淡淡道。“那你有没有想到,陛下接下来会怎么做?”窦天渊认真的问了一句。
“不会怎么做。”楼有知面不改色。“你可别骗我。”窦天渊面色凝重,“如果你的推测无误,姬庆之跟陛下关系紧密,那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拿出证据,将你打为反贼。”“就是因为随时可以处置我,他才反而不会做什么。”楼有知解释道,“除非出现一个新的首辅人选。”“新的首辅人选?”窦天渊挑了挑眉,有些不解,“内阁里除了你还有六个人,随时随地都能顶替你的位置吧?”“内阁首辅、血衣卫总指挥使,这两个职位,必须由背景简单之人担任,这是很久之前就定下的规矩。”楼有知扫了窦天渊一眼,“你可以去翻一翻史书,看看有没有哪个世家之人坐上这两个位置的。”“背景简单……我明白了。”窦天渊也不是傻子,一经提醒很快了然。大庆皇朝延续数千年,朝堂势力错综复杂。几乎可以说,外戚和世家,已经完全糅合在了一起。稍微上点儿台面的家族,都有女儿嫁给皇室,或者娶了皇室的公主。现如今的内阁阁老,六部尚书,除了楼有知之外,都有这种背景。如果把皇室比作一个地主,朝廷百官,世家大族,就是地主家里的佃户。内阁就是管理佃户的管家,血衣卫则是地主的护院。纵然这个地主再强大,管家和护院仍旧有勾结佃户,反过来跟地主抢夺利益的风险。想要提防这一点,要么地主能者多劳,要么就用尽可能背景干净,跟佃户们没什么关系的人来统领管家和护院。“只要他想继续不理朝政,便不会急着对我动手。”楼有知继续说道,“至少十年吧,十年之后,才会有适合接替我的人出现。”“十年……你指的是许崇那个同窗?”窦天渊挑了挑眉。“目前他是最大的可能,余者才干也好,资质也好,都不如他。”说着,楼有知的目光微微凛然,“一个小小的沧泷,便能同时出现首辅之才和太祖遗脉,而一整个雍州……”“事情已经发生,抓紧时间查清楚才是正理。”窦天渊面色一肃,“你现在有没有什么头绪?”“神通。”楼有知缓缓吐出两个字。“神通?!”窦天渊悚然而惊,“还真有这种东西?”“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同时蛊惑数百万人,并且长达七日之久。”楼有知眯起双眼,想起自己那个可怕的猜测。是陛下蛊惑了太平道主,还是太平道主蛊惑了陛下?“神通……”窦天渊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血衣卫这边只有只言片语,没什么有价值的。”“文渊阁、国子监也一样没有。”楼有知直言道,“要想查出这个神通的来历,还是要从根源上入手。”“你是说……太平道?”窦天渊双眼一亮,“六大家族传承悠久,很有可能就有相关记载……许崇黄庭种道的时候我去了花家一次,现在随时都可以去。”“恕我直言。”楼有知摇了摇头,“花家怕是没有的。”“怎么说?”窦天渊愕然。“文渊阁虽然没有神通的记载,但有太平道的。”楼有知解释道,“花家以六大家族的身份被朝廷所得知,是在三百年前,底蕴不够。”“好吧……不过试试也无妨。”窦天渊略有失望。这时,窦子飘身而来,对二人行礼:“师父,楼相。”“怎么了?”窦天渊疑惑,抬手散去封锁。虽然有只手破天的能力在,谈话不会被任何人听去,他也从不限制窦子出入后院。但正常情况下,窦子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的。“师父,钦天监监正杜千川求见……”窦子开口解释,似乎有些无语,“说今天不见到你就不走了。”她是第一次碰到有人这么大胆的,跑到血衣卫总衙,点名要见第一高手,还说见不到就不走。简直
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她来这儿并不是通禀,而是请示……“要不要我把他打出去?或者丢进诏狱?说真的徒儿还没打过监正呢……”“胡闹。”窦天渊脸色一黑,道:“让他在前……”“带他来这儿吧。”楼有知突然插话。窦天渊有些诧异,略一思索,对窦子点了点头。“是。”窦子领命而去,小嘴微微撅起,似乎有些可惜。“所以。”窦天渊看向楼有知,意味深长道:“你来这儿不是找我,是等杜千川?”“是的。”楼有知点了点头,“我没想到你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窦天渊一噎,郁闷道:“我还是不太明白……哪怕他因为安国公的孙女肯站在我们这边,一个杜家能有多大用处?”“有时候,用处大不大,不能光看背景和力量。”楼有知似是而非的解释了一句。很快,窦子领着杜千川进入后院,行了一礼之后自行退去。“楼相……”杜千川的表情瞬间阴冷下来,边走边道:“正好,也省的我一个个找上门。”这语气让窦天渊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江之鸿。“问吧。”楼有知淡淡开口。“我岳父陈开,是否真的勾结了太平道?”杜千川也不犹豫,直接开口问道。“没有。”楼有知摇头,否决了这一点。杜千川面色连连变幻,袖袍中的双手不知不觉紧握。没有勾结太平道,那就代表是冤枉的。主犯凌迟,九族削籍……还有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妻子。好半晌,杜千川深吸一口气,颤抖着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江之鸿,是否真的勾结了太平道?”“没有。”楼有知笑了笑,再次否决。杜千川死死的盯住楼有知,“所以,是你勾结了太平道?”很明显,如果陈开没有勾结太平道,江之鸿也没有勾结太平道,那么勾结太平道的人,自然而然就只有楼有知这一个可能了。正如外面流传的那样,为了私吞数百万石粮食,坑害了数百万条人命。然而,楼有知第三次否决:“也没有。”“也没有?!”杜千川愤怒的咆哮起来,“所以,你的意思是,陈家,江之鸿,还有那数百万难民的亡魂,都与你无关了?!”“错。”楼有知深深的看着杜千川,“这三者,都跟我有关。”“你!”杜千川怒不可遏,感觉自己像是被戏弄的玩物。“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想为你的妻子报仇,那就回去吧。”楼有知不为所动,淡淡道:“去钦天监,查查江之鸿当年要你查的东西,记住它们,一个月后,我会调你去吏部任职。”话音刚落,杜千川悚然而惊。当年,他与安国公孙女两情相悦,但由于年龄、地位都不匹配,以至于只能暗中来往。江之鸿以此事为要挟,逼着他调阅了封存在钦天监的天灾实录。可这件事情不仅办的极为隐秘,且以江之鸿的人品绝不会泄露……楼有知怎么会知道?!“去吧。”楼有知再次开口,“记住,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就像当年一样……否则,我也救不了你。”“……好。”杜千川深深的看了楼有知一眼,也没问对方为什么要自己去吏部,就这么扭头走了。等他走后,窦天渊这才开口:“江之鸿找他查天灾实录的事情,还是许崇告诉我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早在江之鸿之前,我就已经查过了。”楼有知继续说道,“当年,我从并州赈灾回来的时候,袁守义还没跑去陪都,我独自一人潜入了钦天监。”“……原来如此。”窦天渊想了想,觉得这才正常。毕竟,真正切身经历了并州旱灾的,不是江之鸿,而是楼有知。所以理论上,楼有知才是最
早会对天灾起疑的人,比江之鸿先一步查阅天灾并不是不能理解。不过……窦天渊皱了皱眉:“不对啊,就算袁守义沉浸在丧亲之痛里,魂不守舍,那时候的你,也没办法潜入钦天监吧?”楼有知淡淡吐出几个字:“秘武,贪光。”身形瞬间消失,持续瞬息又复出现。窦天渊的下巴差点儿掉到了地上。贪光他知道,那个千户葛万山自创的。甚至他不仅知道,还亲眼见过许崇施展。可他万万没想到,楼有知居然也练成了这一手。……藏得是真他妈深。嗯?等等!葛万山?窦天渊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还是不对劲,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葛万山还没将武技推至秘武吧?”“武技是他创的,但秘武是我先练成的。”楼有知神情淡然,“没有背景,没有师门,我只能靠自己。”“看不出来,你的悟性这么好……”窦天渊说着,表情肃然起来:“我可以将折风手、摘星、只手破天的所有诀窍告诉你,只要你练成,至少可以保住性命。”“没用。”楼有知摇了摇头,“折风手我早就练过,迄今为止也只有一成增幅,这们武技并不适合我。”“好吧……”窦天渊一阵失望,旋即看向池塘。楼有知也跟着看了一眼,道:“恕我直言,我们死前,他未必能练到只手破天的最高层次。”“我也是这么想的。”窦天渊叹了口气,“不过无所谓,只要能练成只手破天就行。”“我并不是很理解这种,一定要亲眼看到衣钵被传承的心情。”楼有知摇了摇头,“想想看,连神通这种失传了数千上万年的东西,都能有重现的一天,你还怕后人练不成你一个旁术?”“话虽如此,但总要亲眼看到,才觉得没白活这一生。”窦天渊笑了笑。“说起许崇。”楼有知突然扬了扬眉,“我觉得乾王对他有些奇怪。”“哪里奇怪了?”窦天渊心中一紧。“自许崇种道一事后,乾王篡改了许崇所有的案卷……你知道,篡改案卷简单,但对应的篡改记忆可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楼有知看着窦天渊,“你跟乾王走得近,他没告诉你这个?”“没有。”窦天渊面露凝重,“他篡改了哪些人的记忆?”“整个沧泷县,还有章华府的一些……”“这个层次的人,也不费多大功夫吧?无非就是费些时间。”“我没说完。”楼有知摇了摇头,“据我所知,还有成国公一家。”“这……”窦天渊终于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别的还好,但成国公段如峰,是凝婴境的天人。如此一来,对乾王的消耗可就不是一点儿半点儿了。“在最初,太祖遗脉的身份来历就被保护的很好,绝大多数人都只知道许崇这个名字。”楼有知意味深长的说道,“而现在,雍州死绝,加上成国公一家被篡改了记忆,许崇的过往变得清清白白,一点儿坏事儿都没做过。”“乾王为什么要这么做?”窦天渊百思不得其解,“有太祖遗脉的身份在,许崇哪怕做了些坏事又如何?”“无法猜测,只能断定一点……”楼有知看着平稳如镜的水面,沉声道:“许崇比我们想象的,更加重要。”(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