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神隐之村(七)(1 / 2)

        一天中最炎热的正午转瞬即逝, 天气不知不觉间渐渐转凉。悬挂在天幕正中央的太阳悠悠西斜,光线撕碎云层落在枝叶的缝隙里,洒下一片琥珀般不断跳跃律动的光斑。

        未曾谋面的怪物仍然不愿意现出身形, 躲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草丛里亦步亦趋, 唯一存在的痕迹只有偶尔发出的微弱足音——

        说是“足音”, 似乎又并不十分准确。它显然并没有双腿,移动时的声音黏黏腻腻, 像是某种粘稠的物质在地面重重拖行。

        秦淮书不忍心看它可怜巴巴又孤孤单单地独自走在最后, 好心开口向它搭话, 在把一行人大致介绍一遍后轻声问:“我们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醇厚的青年音缓缓响起:“山行。”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它是没有名字的。

        出生不久便被丢弃在遥山的怪物与世隔绝, 从来不去讲究人类之间的规矩, 更何况即使在这座异常生物集聚的山里, 也没有谁愿意与它建立亲近的关系。不管对方是多么凶恶怪异的生物, 只要一见到它的身体, 都会不约而同地露出恐惧与厌恶的表情, 更有甚者会直接被吓得哭出来。

        于是它逐渐意识到, 自己好像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怪胎。

        渐渐地,它学会不时在深夜时分悄悄前往山下的村庄,隐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注视人们的一举一动。原来人类之间会称呼彼此的姓名,亲密时会伸手相互拥抱或是嘴唇相贴,交恶时则拳脚相向、嘴里恶狠狠地说一些它听不懂的话。

        它假装自己也是村庄里的一份子, 迄今为止偷来了许多许多不同的人生, 只可惜从来没有哪一段生活真正属于自己。

        直到不久之前, 怪物与盲眼的少女偶然相遇。

        那时将近午夜, 意料之外地,它在经过池塘时听见一串属于人类的哭声。怪物从没想到有人会在深夜留在那么偏僻的地方, 一时间乱了阵脚,正想要找个掩体遮挡身形,猝不及防就与不远处的秦仪四目相对。

        那时它想,它一定把这个小姑娘吓坏了。她看起来那么胆小,脸上还挂着没有干的泪痕。

        然而秦仪只是茫然地眨眨眼睛,轻轻抹去眼中泪水,很是不好意思地柔声开口:“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她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说话时匆忙低下头,用双手遮住脸上骇人的伤疤。

        那是头一回有人用这么温柔平和的语气对它说话。直到她把这句话说完,怪物才恍恍惚惚地记起眼前女孩子的情况。

        性格内向腼腆,因为遍布半张脸的疤痕很不讨村庄里其他人的喜欢,经常受到欺负。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它开始不可控地全身颤抖。

        沉重的心跳像一阵阵闷雷,每次跳动都重重击打在胸口,带来滚烫的、鲜活的热量。

        “没……没有。”

        许久未曾发出声音的口腔生涩闭合,舌尖羞怯地蜷缩起来,它慢吞吞地说:“你很难过吗?”

        小女孩露出了困惑的神色,把头压得更低:“抱歉,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你是从外地来的游客?”

        它就是这样开始与秦仪聊起来,用一个前来探险的人类青年身份。后者也很久没和别人有过交谈,谈话间难免害羞,在小声地介绍自己后,怯怯地询问它的名字。

        怪物把转瞬即逝的慌乱压回心底,不假思索地应答:“我叫山行。”

        把“神行”与“遥山”的最后一个字组合,就形成这个听起来有点奇怪的名字。

        她乖巧地点点头:“就叫‘山行’吗?你的姓氏呢?”

        它当然不会知道人类究竟有哪些姓氏。

        于是只能含糊其辞地回答:“和你一样。”

        秦仪听完后轻声笑了出来,空洞无物的深灰色双眼弯出好看的弧度,即使用手遮住了下半张脸,也还是能联想到她上扬着的苍白薄唇。

        “秦山行。”她的声线温柔得像夏天里一场遥远的梦境,仿佛只要稍一靠近,就会化为幻影消失不见,“真好听啊。”

        从那时起,怪物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

        他们零零碎碎地聊了很久,离别时简短说了“再见”。明明没有定下约定,可它还是在第二天的同一时间前往相同的地方,期待着能有某一天与她再度相见——

        而秦仪居然也怀抱着一模一样的想法。

        自那以后,山行每个深夜都会去往池塘边与少女相见。累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情感如同爆发的火山,绵绵不绝地宣泄而出,全然汇入秦仪温柔的眼眸里。

        她向它说起神行村持续已久的村民失踪案件,说起流行于街头巷尾的神怪传说,偶尔也说起自己的身世与烦恼,渴望着能有一天摆脱这个愚昧又贫瘠的小村庄,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最后秦仪说:“那些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大概率是没办法实现的。不管未来会变成怎样,山行,现在的我能够遇见你,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她顿了顿,微微仰起头时星光下坠,一点一滴落在少女凹凸不平的伤疤里:“我的模样很奇怪,你是唯一愿意和我说话的人。谢谢你。”

        那幅场景对于寻常人类来说,绝对称不上多么赏心悦目,可山行看着她被月光填满的灰色眼睛,心头沉沉地颤抖了一下。

        它感到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丽,比月色更加静谧舒缓,却又澎湃得宛如浪潮,击溃心底最后一层理智的防线。

        山行想,卑劣丑陋如它,是何德何能才可以被这样的温柔所笼罩呢。

        它想要保护她。

        有生以来第一次,孑然一身的怪物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杀掉那些对她不屑一顾的人,杀掉那些侮辱欺压她的人,杀掉那些对她拳打脚踢的人。

        它把所有伤痛与绝望加倍施加给曾经的施暴者,要想让秦仪从地狱里逃出来,只要杀光所有恶魔就好了。

        ——更何况住在山顶的那个男人一直在持续捕食,失踪者为数众多,怎么都联想不到它的小姑娘身上去。

        “我和秦仪大概就是这样认识的。”跟在身后的声音终于停顿了一会儿,紧接着叹了口气,“我没想到她会在追逐我时被当做猎物抓走,是我害了她。”

        “你们对于人类的性命,还真是毫不重视啊。”林妧安静听它说完,微微挑起眉,“虽然我们也不会在意猪羊牛的死活,但既然犯下了案子,事情结束后还是乖乖跟我回收容所吧。”

        秦淮书听完故事唏嘘不已,语气不自觉地低了几个调:“你知道山顶那位究竟是什么种族的异生物吗?他的实力到底怎么样?”

        “我对这方面并不了解,只是听其他住在山里的家伙讨论过。”山行加重语气沉声道,“那是个货真价实的恶魔。”

        “恶魔?”

        “他来遥山的时间不长,只有短短几年,听说是为了逃离外界追捕才归隐山林。”它顿了顿,似是在斟酌字句,“自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起,那个男人在众多围剿里杀出一条血路,以绝对压倒性的优势占据了山顶的那口洞穴。”

        “既然他是这么恐怖的存在,”饶光半垂着眼睫,语气冰冷,“那个叫做秦仪的人类现在还能活着么?”

        山行吸了口冷气,声线低沉许多:“他为了不引起太大轰动,下山抓捕食物的间隔非常长。恶魔以新鲜的血肉为食,所以一定不会立即杀掉她,而是圈养起来一点点蚕食。”

        一行人在谈话间不停歇地往上攀登,不知不觉便来到洞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