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日落(2 / 2)

“……好吧。”少年夏树也并没有多么失落,他似乎思考了一会,声音甚至在笑,“我会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的。”

就像每个没有受过磋磨的年轻人一样,他有亮晶晶的眼睛,和近似孤勇的天真。

他还不知道翻滚着裹挟身心的情绪是喜欢,也没想过自己未来会拥有撕扯般暴烈的爱。他将受它折磨,一度无力选择,没有保险理赔,且动辄肝肠寸断,他却依然重蹈覆辙。

夏树想:“我们可能会分开很久,会吵架……”

可那又怎么样呢?

离别的意义,就在于重逢。

……

眼前一片雾蒙蒙,北条夏树艰难地和眼皮打架,终于睁开一道缝。

“他退烧了。”他听到温和的女声,“没有其他并发症,但病人免疫力低下……”

女人交代完之后,悄悄离开,顺手将门一起带上。

北条夏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里,房间昏暗,他盯着天花板走了几秒钟的神,骤然转头看向黑泽阵。

也许受到生病的影响,刚才那个梦倒不像之前那样清晰,他只能大概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很重要的决定……

“这个月第二次来医院。”黑泽讥讽道,“这么喜欢,怎么不住在这里?”

北条夏树心想明明是你送我来医院的,只是发烧罢了,吃个药睡一觉也能好……

但在对方冰冷的目光中,他果断认怂,轻轻眨眼睛道歉:“我下次会注意的。”

黑泽:“你上次也这么说。”

夏树:“……”

他被盯得心虚,决定用耍赖办法。

私人医院的高级病房,单人床足够平躺两个成年人,北条夏树往另一侧挪了挪。

“我还有点头晕,想休息了。”他捏着被角,放软了语气,“让一半床给你,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说完,他自己也有点忐忑,不知道黑泽会不会吃这一套。

但好在对方冷漠地注视了他一会儿,起身,开始解外衣的纽扣。

北条夏树顿时非常开心,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弯起眼睛笑。

然后被黑泽阵无情打击:“睡觉。不许说废话。”

“……怎么可以这样?”他小声控诉,“一起睡觉不就是为了讲话吗?”

黑泽偏头,瞳孔在昏昧的光线下泛着浅淡的冰绿色,像是月光一样凉。

他淡淡开口:“也可以做点别的。”

夏树:“……”

这句话语气中的警告与暗示十分明确,让他有点害怕,安静了一会儿。

但不久后,又蠢蠢欲动起来。

“我还是想跟你聊天。”夏树转过身,“你之前都在做什么?工作困难吗?有没有非常危险的时候?”

黑泽敷衍:“抓小孩,不睡觉的那种,一枪一个,不危险。”

“那你怎么没抓我?”

“不抓笨的。”

已经渐渐习惯他这种说话方式,夏树并没有被打击到,自顾自说着:“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退学?……当然,主要是觉得学的都会了,没什么意思,另一个原因你肯定想不到,猜猜看吗?”

黑泽阵背对着他,呼吸平稳。

“我很喜欢加州,尤其喜欢黄昏的时候沿着海岸线散步。”

他捻起一缕黑泽的银色长发,任它从掌心滑落。

“但我一个人看日落,每次都有点难过,总想着有人该跟我分享这样的好事情,但并没有,所以总是好遗憾。时间久了,感觉这样下去不行。”

夜凉如水,月光浸没在两人交错的呼吸间。

夏树笑了下,继续说:“我想……每个人一辈子能拥有的东西都是有限的,比如运气,那如果我把这一生的日落看完了,是不是没有和另一个人分享的机会了?……这么想着,就回来了。”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夏树瓮声瓮气地补充道:“……你别笑我幼稚。认真的。”

“没笑。”黑泽转过来,眉眼冷淡,手指摩挲着他的指骨,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了。”

如此认真的反应,倒让北条夏树有些不自在。

“该你了,黑泽先生。”他抬起下巴,掩饰自己的微妙紧张,“讲一件有关你的,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你想听什么。”

“讲讲你的好朋友?”

“没有。”

“高兴的事情呢?”

“你撞了我的车。”

“为、为什么……可那不是你策划的吗?!”

“嗯。”

“太敷衍了。”夏树控诉,“为了公平,我要再问两个问题。”

“哦。”

于是他深呼吸,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那我问你……你喜欢谁?”

黑泽保持着缄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北条夏树感觉脸颊又开始发烫了,局促到不敢看他的眼睛,主动移开视线。

他听到黑泽低笑了声:“你这不是知道么。”

夏树:“……”

夏树:“!!!!”

下一秒,他像一条在岸上挣扎的小鱼那样骤然翻了个身,欲盖弥彰地说:“……累了!我要睡觉了。”

黑泽阵却并不想放过他,反问:“要问两个,还有呢?”

“……啊?”夏树底气不足,随口道,“那就说你最遗憾的事情吧。”

遗憾。

有什么好遗憾的?

黑泽阵做每件事之前都考量过回报率,并确认最糟糕的结果能否接受。当坏结局真的来临时,也早就准备好了相应的应急预案。

这种软弱的内耗行为……也不是完全没有。

甚至刚刚才发生过。

夏树还没有醒的时候,睡得不安稳,几缕发丝贴在鬓角,看起来又软又可怜。

黑泽阵帮他把被子压了压,喉管像是枯萎起皱般泛着莫名的涩意,但他把那种感觉硬生生咽下去。

前两年生怕自己克制不住掌控欲、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就像梦里常常看见的那样,反倒将人推远了,因此一直等待着,等他长大,等一个绝佳的入场时机。

黑泽阵有着猫科动物般的耐心,所以也必须得到更多。

可当夏树说出‘一个人看日落有点难过’的时候,风终于还是把冰凉的后悔推进他的骨缝。

他来迟了。

黑泽阵面无表情地答道:“没。”

夏树:“真的吗?”

“嗯。”

“完全没有?”

“没。”

“这样显得你很冷酷,完全没有人情味。”夏树纳闷,“做什么都完全不后悔,那还是人吗?”

黑泽阵:“哦。”

“好吧。”

病房内忽然变得安静,空气立刻冷下来。

夏树仍在为那句‘你不是知道么’而快乐,努力将呼吸频率放得规律,生怕呼吸出卖了自己的情绪。他像是意外得到一大盒糖果的小孩,光是打开漂亮的盒子、拿出来一颗舔舔解馋,都觉得非常开心。

然而他背对着黑泽,黑泽阵并不能捕捉到他的快乐,反倒理解为不满与失落。

片刻后,黑泽问:“睡了没。”

夏树:“快了。”

黑泽:“你刚刚说的那个,还是有。”

夏树:“……?”

说的什么?哪个?

难道是……‘后悔的事情’?

夏树有了点兴趣,问:“那是什么呢?”

他听到黑泽阵翻身的窸窣声响,以及极轻的叹息声,仿佛在这瞬间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我去过加州。”他语气硬邦邦的,“但是没看到日落。”